作为提供植物纤维的麻,在乡下是寻常物。

童年时,外婆家在江堤外的沙洲上,那里广种黄麻,一到夏天,空气都是黄麻叶子的清苦味。而我们江堤内的人家,除了粮食,经济作物中种的大多是大麻。

大麻个儿跟黄麻差不多,也是剥取皮纤维来卖钱。但大麻生相比黄麻粗野,秆上有隐约的突起物,像小刺,叶子的边缘摸起来也棘手。黄麻是晒干了在冬闲时剥,剥出来的皮纤维轻柔得像仕女的飘带。但,大麻一般即砍即剥,剥大麻感觉像杀猪。大麻秆粗,从根部折断,铿然一声,从切口处剥起。剥大麻一定要戴手套。跟黄麻比,大麻价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好像是二十几块钱一担,夏秋之间就有麻贩子开着三轮车来乡间收。晒干的大麻皮纤维依旧青绿,一捆捆过秤,摸起来很是粗硬。

我们那个江边小镇,种黄麻、大麻、棉花,后来还种苎麻。苎麻是有着宿根的草本植物,一旦种活,就可以像割韭菜一样年年割收,不像黄麻、大麻那样要年年种。

我喜欢苎麻。苎麻不高,最多不过及腰。路过苎麻地,风一吹,苎麻卵形的叶子翩翩翻动。那些叶子,背面覆满白色绒毛,风一吹,像有人在翻书,洁白的一页页一本本。

苎麻是娇俏少女,黄麻是斯文书生,大麻是江湖武夫。

从前,父母的床上有一白色帐子,那是母亲结婚时置办的,在那时大约算为一个大件产品了。母亲称它为“夏布帐子”,摸起来比棉要粗硬,但是耐用,一直用到我们家不用帐子的新世纪之后。那夏布帐子是用苎麻纺织而成,实在结实,连老鼠也很少咬,不知道是否味苦。

麻质的夏布帐子,还有一喜人之处,就是似乎越洗越白,也越洗越软。我最喜欢看母亲在春末夏初的河边洗帐子,棒槌半空里抡起来,“梆梆梆”的槌衣声在河面上盘旋,回音阵阵,好像一河两岸有无数个棒槌抡起来,声音清脆,带着民歌的韵味。那时没有甩干机,洗好的帐子,母亲和奶奶两人牵着,在两头扭,挤水,然后晾晒。晒干的帐子在风里飘扬,像古老的帐篷。我们常常跑到帐子下捉迷藏,透过织物纹理看月白色的天空,麻的清香,混合着残留的洗衣粉的香味,满头满脸把我罩着了。

后来,几次搬家,那夏布帐子再也不见踪影。而现在,也再不会买到那么材料实诚绿色环保的帐子了。又有几人还会买帐子呢?

我家曾经有一片小块土地,种了苎麻,后来奶奶的坟也落在了苎麻地边,坟上青树翠蔓。每去苎麻地里割麻时,看着一片茂盛的苎麻在奶奶的看守下生长,绿色的、白色的叶子在夕阳与晚风里起伏摇曳,像奶奶的头巾,就觉得奶奶不曾去世,奶奶还在我们左右。

放学和放假的日子,我在家刮苎麻皮。刮去表皮的苎麻纤维,淡青色,薄薄的,轻盈的。晾晒在乡村的风日里,那些苎麻一丝丝,一缕缕,飘摇着,像少女的柔柔长长的发。种麻晒麻的乡村,也袅绕着少女般的清芬气息。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我们小镇的江堤下,新开了一家麻纺厂,招的工人多半是初中生和高中生。我那时很羡慕那些在麻纺厂上班的工人,夏天,他们穿着的确良上衣,骑车经过我身边,有隐约的麻的清香。我心里隐隐希望,长大后能到麻纺厂上班,看古老的苎麻是如何在机器的牵引下,变成线团,变成布料,变成衣服……

那个麻纺厂红火了若干年,后来静静倒掉了,是不是因为化纤产品铺天盖地袭击纺织界,也不清楚。我们那个小镇,后来到处种棉花,原来种麻的改种棉花,原来种水稻的也改种棉花,据说棉花要漂洋过海,出口到他国。

麻的疆土就这样越来越小了,再看它绵延蓬勃生长的气象,要绕路到古诗里。“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纺车吱吱转动,纺织娘笑语盈盈——乡下的麻,身影渐行渐远,慢慢隐身到遥远的古诗里。

责任编辑: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