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六月,天气真随性啊:要暴晒,就一轮大太阳攒劲晒;要下雨,就一溜暴雨攒劲淋。暴雨刚过,大太阳又扑来,上面晒,中间蒸,下面煮。世界变成了个大炉甑,万物几乎都被蒸熟了。

北方的玉米,在这时候,长得最快。它们叶子挽叶子,肩头并肩头,飒飒歌唱着,拥抱阳光,也迎接着杏儿大小的雨点。

人说,六月里玉米拔节,会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我没听到过。我常嗅到玉米吐缨时甜腻的味道。幼时,娘下田,为玉米锄草,秧化肥;我像个跟屁虫,流连在玉米缨子下,掐草花、捉小虫儿,自言自语说着一些小孩儿的秘密。

娘匍匐着前行,我兜兜转转跟着往前,每一株玉米都比我们高。我们像藻蘅交错间的两尾鱼,遨游在海底。又闷又热的玉米海,一层层绿剑样的叶子,遮蔽得天空只漏下一丝一片亮儿。那些叶子的扁刀,刃儿锋利得很,一不小心,脸和臂膀就被划一道血印子。

娘干完活儿,我们从玉米地钻出来,汗水滴答地往家走。我学着大人的语气说:娘,这坏老天爷,把我热死啦!

娘说:热呀,那就“热着过”;大暑不热,五谷不结。老天爷那是给咱蒸五谷哩。

多年后,我悟到这简单的话里,其实有着复杂的含义。热了,不热着过,还能咋的?与其抗拒埋怨,不如顺应、悦纳。而对于庄稼来说,生长期须有丰沛的水分和热量;春萌夏长秋收,这是大自然赐予它们的命定规律。当人类为水深火热而萎靡不振时,于它们却是生长的最好时机。

民间这种大暑欢喜心,便多了一层对万物的体恤。为了庄稼生长,五谷丰收,多么凶猛的“酷暑”,也是喜欢的。

无独有偶。农历八月,在江南,桂树挂花时,也会出现几天异乎寻常的闷热天气。那威力,被奉为“二十四个秋老虎”。江南人说,那是在蒸桂花。

本来几场连绵秋雨,炎热欲退;然太阳一出,气温变本加厉,好像炎夏恋栈,又掉头回来了。闷憋憋,湿漉漉,热烘烘。桂花的开放,就在这样的天气里。天气越热越湿,桂花开得越香越密。满树花蕾,细细碎碎打开,一齐把香呵送出去,桂香满世界。女作家潘向黎说,桂花每个花蕾,都是一个迷你黄玉瓶,里面藏着经过三个季节酝酿的香膏,一起倾出来,倾出来。

那种义无反顾的桂花香,我在张爱玲的《桂花蒸》读过。读前,我将“桂花蒸”误猜了“桂花糕”;读了才知,“蒸”是初秋那段“酷暑”天气。遵人提示,我去查了《清嘉录》:“俗呼岩桂为木樨,有早晚二种,在秋分节开者曰早桂,寒露节开者曰晚桂。将花之时,必有数日炎热如溽暑,谓之木樨蒸。”木樨,便是桂树的别称。

张爱玲好友炎樱说:“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箫调,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清秋已至,炎夏未远,热,熟,清,湿,道尽了“桂花蒸”的内涵。那箫调本来温、缓,又于厨里吹,压抑燠热的氛围全出来了。

秋老虎,招人厌恶,但它是为“蒸”桂花,便觉得换过了面孔,显得多情而辛劳了。它威赫赫掉头而归,原是为了成全桂花之香之美呢。

于是便多了一分认可和感恩。

南方“蒸桂花”,北方“蒸五谷”,都饱含着一种曲径通幽的达观和悦纳,悦纳万物天时,也悦纳自我性情。

“玉米蒸”“桂花蒸”,都不好受;但民间对它们的解读,却透露出了一股古典情怀,温润又宽厚、坚韧又风雅,令人赞叹连连。

责任编辑: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