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小阳春。晨起,深秋的阳光透过窗帘,带着夏日余热泼洒进来,使人散漫而松弛。在这难得的自由舒缓里,忽然想撬开一饼熟普洱茶。

取出饼茶,手掌轻轻平压,最原始的惊醒顺着掌心里的纹路流动,就像母腹中胎儿的第一次胎动,茶饼被缓缓唤醒,稍一吃惊,就瞬间明白了将要发生的变化。那些历经了两千多个日夜吐纳的叶片,在手掌的温度和轻柔的挤压之下,冬眠初醒般,碎裂,舒展,任意东西,如印在阔大纸页上的俳句。最初的硬朗紧挨变得松脆疏离,那些裂痕,散发着经由岁月发酵而出的清香,时间把硬朗、防范、苦涩变成柔和、舒展、甘甜,也让这款茶抵达圆满的彼岸。

有着新鲜裂口的饼茶,被轻轻掰成小块,放进紫砂罐里醒着,再次把时间还给它们,最终在时序更替的发酵里成为一盏散发着陈韵、浓酽的茶汤,那茶汤里就有了岁月的浓郁清香。

时间对于茶,却是一份独特的恩宠。

仅一个茶字,拆解开来,是人在草木间。陆羽在《茶经》里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也。”“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立春过后,天地回暖,沉寂了一冬的茶树在山坳里,在山巅,在阶梯样的山田醒来,伸一伸身子,抖落积下一冬的尘灰,向着即将和暖的春光伸出手臂,期待着把一冬攒下的力量释放。

清明、谷雨节气的到来,是茶树们的及笄之年,天气湿润和煦,大地刚刚醒来,和着此起彼伏的茶歌,漫山的采茶女子纤手翻飞,那些嫩芽就在人们喜庆的唱和应答里出阁。这时候的茶,简单炒制就是一杯上好的绿茶,是闺阁千金,有着金贵的身价。那些不及采摘的叶片,脆生生、绿油油,依旧在春风里舒展,直到叶片里积攒了足够的清香,叶脉里汇集了更多的精华,被初夏的蝉鸣唤醒,被采茶妇人温润的指尖采撷,成为这一季丰收的主角。这些被采摘下来的成熟叶片,经过晾晒、渥堆、压制,碧眼的青叶历经了层层涅槃,制成一款未来的好茶,被收藏,被静置,让时间成为最后的点化大师,化一树碧玉为稀世珍藏。到了秋天,满山茶树依旧苍翠碧绿,茶树就开花了,白瓣黄蕊,茶果也渐次挂上枝头。洁白的花瓣以五瓣居多,明黄的花蕊团团簇簇,有着牡丹的富贵气,肉眼可见花蕊柱头,闻起来很香的茶花,散发着命悬一线般细密的沁香,直入心底,似有人用了茅草的尖儿轻挠你的鼻孔。这时候茶树结了茶果,圆滚滚,初时是青色,后来慢慢转成紫红色,挂在枝叶间,紫玛瑙一般映衬着秋天的丰硕。

现在,这款七年前甚至在更为久远的年份里历经了自我圆满的饼茶,就躺在我的手边,带着茶树一生的使命静候与我结缘。我用内心的谦恭、平和,轻轻夹起一块交由岁月成全的茶,洗茶、温杯、出汤,一杯澄亮的茶汤呈现在眼前,茶气氤氲里,普洱特有的醇厚之气缓缓扑鼻,如入草木间。焚一炷檀香,看香气袅然,时光在倏忽明灭间游走,那些变幻着形状的淡蓝色青烟缓缓上升,又缓缓消散,想起庄子的乘物以游心,忆起那句吃茶去的偈语,那些关于茶的典故,那些因茶而留下名姓的古人,一时间,茶汤氤氲,醉意蒙眬,那些唐诗宋词,锦绣文章,一一入我眼,过我心,使我在小小一方斗室却满怀天下,使我虽禅坐一隅,却从真我出发,看山是山,观水是水,得仁得智,似与先贤智者同行,又似饮甘露于醴泉,清风明月于指间沉吟,响泉修竹于心间流淌,我不种田修篱,却满眼菊花金黄。

持茶静坐,却思接千古,脑海里的热闹和茶台的清寂成了一对意思相反却意义相通的亲手足,时间成了桥,连接起古今过往。茶汤在我的五脏六腑游走,让我的思绪湿润胀裂,一杯温热舒缓入喉,身心俱定,那身外的纷扰、尘世的忧心,化在茶汤里,挽成一个结,那结带我入山林,啸于天地间,吐纳之间,把恩怨名利放逐发散,俨然乘桴浮于海,于天地间逍遥畅游,放意利名外,游心天地间。饮的是天地与岁月结晶的茶,心神却俱醉如饮老酒。

我品的是南方嘉木,却看的是天地山水。陆羽还说,“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

一杯茶,在儒家是修齐治平,在佛家是禅茶一味,在道家是道法自然,于天地是叶之精华,在我,是天地自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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