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恣意洒在斑驳、狭窄的巷子里,使原本岑寂的老巷散发出活力。彼时,一位纤弱的中年女子“嘎吱嘎吱”挑了副担子,行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如履平地。我静默地跟在她身后,往家中走去。无意中朝她瞟了一眼,只见汗水已洇湿了她的后背。没过多久,就抵近了我家门前。孰料那人把担子轻轻往地上一搁,停歇于我家屋檐下,不走了。稍顷,她柔声糯气对屋里喊道:“二姐,在家吗?”正当我疑惑之际,我娘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有些诧异地从家里跑出来。

娘先是一怔,继而惊喜道:“喔哟,是三妹呀!”“二姐,我抽空送些地头货给你们吃吃。”说着,嘴向脚边的笸篮呶了呶,篮内装满了粉嘟嘟、鲜嫩嫩的山芋。“唉,真难为你了。来来来,快进屋里歇歇。”母亲边说着话,边把她往家里拽,又对我说:“快把你三婶的担子挑进来。”

母亲与她是妯娌,多年来一直以姐妹相称,彼此怜惜。

我祖母的三房媳妇中,仅我三婶是农户。

三婶虽生在农村,从小长在乡下,却出落得明眸秀眉,纤巧玲珑,说话温婉甜润,走路轻盈灵动。与三叔结婚后不久,三婶不忍在家里吃闲饭,便张罗着在镇上的石碑巷中开了个裁缝铺子,三叔则在祖父开的“裕丰南北货商行”里当帮手。

堂姐五岁时,三叔染上了伤寒,未过数日,原本好端端的一双眼睛不知缘由地失明了。天降横祸,让三婶心急如焚。三婶打烊了铺子,揣上盘缠,搀扶着三叔四处求医问药。可除了劳筋伤骨,破费钱财,三叔的眼睛终究未能迎来亮光。

三婶冷静地审视了突如其来的变故,果断决定携三叔与堂姐回乡下娘家去谋生。

三婶生长在农村,却从没种过田,更不谙打理山地,以前曾屡遭祖母讥讽、奚落。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素来不服输的三婶,竟无所顾忌地干起了农活。

三叔早年读过几年私塾,肚子里装了些墨水,虽谈不上精通天文地理,至少也略知些鸡毛蒜皮。农闲时,三婶便搀扶着三叔走村串巷去给别人测算运势,解除乡邻的心结,挣回几文油盐酱醋钱。

彼时,三婶的父母已上了岁数,山地上的活计是力不从心了,三婶便用柔弱的肩膀支撑起了这个家。春播秋收时,她挽上裤腿,卷起袖子,起早贪黑地干,与时令赛节拍,把农作物拾掇得有模有样,用辛酸的汗水浇灌出丰硕的果实。不仅如此,三婶还学会了挖笋、打银杏、剥板栗、砍毛竹等活计。农忙过后,手里接到裁缝活了,三婶就穿针引线替人家加工衣服。生意清淡的时光,就牵着三叔出去卜卦,赚些零碎钱,打发一个个苦涩的日子。有年芒种前,母亲领着我去看望叔婶,进屋只见三叔与堂姐在家。得知三婶到田里插秧,母亲拽上我,疾步奔向田塍。我们远远瞥见,空旷的田野里,三婶正躬着背,两腿陷在泥泞的水田里,双手敏捷地轮番在插秧,身后留下了笔直的秧行……

三叔失明后,曾几次奉劝三婶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三婶把脸一沉,没好气地回敬道:“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我们是患难夫妻,一根藤上的两只苦瓜,我至死都不会弃你而去。你放心,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就不会让你饿着冻着。”

我读小学二年级那年冬天,一日清晨,朔风凛冽,我沿着巷子去上学,路边几辆载着茅柴、树枝或毛竹的独轮车次第停放在那儿兜售。环视巷口,一个像驴子那样弯腰拉车的小女人跃入了我的眼里。走近一看,竟是柔弱的三婶,惊奇之余我急问:“三婶,你怎拉毛竹来卖了,早饭还没吃吧?”三婶见是我,脸露难色,愣了愣嗫嚅道:“你三叔看不见走路,我不拉还能有谁?我早起焖的山芋带在身边吃。”告别三婶,我心想,三婶人没毛竹车高,却要拉那么一大车毛竹,跑上四里多路,需要何等的意志和勇气……

在我的脑海深处,三婶非但孝老爱亲,勤劳肯干,而且面对困顿,总是能从容镇定地去想法子化解矛盾,与困难抗争。每念及此,三婶的身影就耸立在我的心灵高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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