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个子瘦小,身板像个小男生,说一口四川方言,每天抽很多的烟。留在我记忆里最深的印象,便是他在暮色四合的黄昏,坐在门前的靠背椅上一口一口猛吸烟,烟雾缭绕在他的周围,叼在嘴边的香烟一明一暗,发出微光,裹在淡淡烟雾里的他,像个幽幽的影子。

从他到来的第一天,到在我们家去世,掐指算来,有十几年的时光。

我不记得他是哪一天到来的。只记得家里忽然多了个陌生人,我便本能地排斥。因为他要占据的是我父亲的位置。

父亲虽不伟岸,但起码也在一米七零以上;虽不壮实,但肌肉发达,轮廓清朗。父亲是个农人,却很痴迷读书,浑身透出书卷气。年轻时当过知青队长,后来又出任大队长。父亲为人正直,为公家做事泾渭分明;家里的活儿,种地、捕鱼,样样拿得起,干得好。我们家是村里最早推倒旧屋盖起小洋楼的。

父亲或许因长期劳碌,我读高二时他被癌症夺去了生命。

村邻可怜我母亲,子女在外读书,家里一个人忙出忙进,他来了,好歹可搭把手。母亲在田里干完活,回来能有口热饭吃;母亲去河里捕鱼,船尾有个划桨的人。再说,他四十多了,未婚,没任何扯不清的子女或前妻问题,于当时的情况下,确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就算为母亲着想,我们也应该接纳他,甚至应该感激他。但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他的身份有一种化解不了的尴尬,我只能含糊地喊他一声“叔”。

听说他之前都是打零工的,给人家造房子、打地基、搬砖头。这种活极不稳定,又是在乡间走街串巷,能管两口饭吃就不错了,哪还能付出多少薪水来呢?所以他来我们家,除了一个人,几乎没任何家当。

说是搭把手,他竟然真的只限于搭把手。下田的主力军还是母亲,田里的活他很多做不来;打好的鱼也需母亲拿去卖,他是文盲,不会算账。家里的大小事,基本也由母亲说了算,他很安于当副手,并不注重男子汉的尊严。不过一旦打地基的生意来了,他倒是一次机会也不会轻易放过,他能吃苦。

母亲和他回过一次他的老家。母亲说,是在很深很深的山里面。

看得出,他内心渴求与我们关系融洽,故非常愿意与我们交流,无奈他那一口川腔实在难懂,几次沟通不畅,我们的交流便只好局限在浅层次上。

随着时间流逝,因了他一贯的低调谦和,逐渐消解了我们对他的反感,认可了他在家里的位置,可我们与他之间并未真正建立起多么深厚的感情,毕竟我们大多时间在外地。但我每次打电话回家,几乎总是他先接听,他会木讷地问我,吃饭了吗?小孩子怎么样?在干什么?你们都还好吧?我答,吃过了。儿子很好,在玩。您和妈呢,也都好吧?他答,家里的事不用操心,都好的。停顿中,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一时又找不到话头,便打过门道,等一下,我喊你妈来接电话……他去世后,我使劲回顾这些年来,我和他之间的对话,留在记忆里最鲜明的,也就是这些寒暄。

仔细想想,这些话看似千篇一律,却也是带着温度的。他是真心喜欢小孩子的。过年回家,常常像变魔术似的变出一些烟花炮仗来,塞给小弟和我的孩子,还帮他们点火。烟花放完了,孩子们缠着他要,他就乐呵呵地又去买来,嘴边挂着自然的微笑,眼角像开着两朵菊花,露出一口缺齿的被烟熏黑的牙齿。

没错,他的烟瘾很重,常常一根接着一根抽,卧室里总有一股浓重的烟味。年岁渐长,他的咳嗽变得越来越厉害了,母亲劝他把烟戒掉,可他戒不了,仍然每天抽得很凶。我寄过几次咳嗽药给他,每次也只能缓解一阵子。

很平常的一天,母亲忽然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去了。母亲一早出去摘棉花,出门前他还和平常一样,母亲中午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他瘫在床前的椅子上,已经去世有一会儿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世时发生了什么?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这么干净。

我回去参加了他的葬礼。在送他的遗体去火化的灵车上,我思绪万千,这么多年,我只要回家,他就在眼前晃荡着,我们竟没有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谈话。他有着怎样的内心世界,怎样的喜怒哀乐?说来惭愧和痛心,我们没有过一次试图走进他的内心,他终究是我们家的陌生人。

想着这些,我脸颊上竟挂满了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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