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位画家,可以称得上“大”,名气上中,画价上中,离上上仅差一点点,这在市场经济大潮拍岸的当年,日子是很适意的,钱来得快,房子住得轩敞,身体也保养得很好,行走世界,就像在院子里散步一样自如。

当然也有苦恼。这不奇怪。钱愈多,烦恼愈多;官愈大,困难愈大。他内心有压抑,郁郁乎不得志,其郁郁,与其志成正比。

一日,也是心血来潮,我跟他说:“你绘画,已经遇到瓶颈,咱俩出去走一趟。去哪儿?国内,国外,随你选,三两个月后回来,你会上一个台阶。”

相交不是一日,他能吃透我的意思,说:“好。只是有一条,到了哪儿,都是自己找房,不要麻烦当地朋友。”

行,我也是求之不得。

于是开始策划。走一趟,不光是迈动双脚,还要通过与天地山川、今古智慧的交换,改善他的气场,气场即是命运。

半月后,我准备就绪。他来了电话,说计划不变,但时间要调整。“调到什么时候?”他说:“几年后。”“现在愣是不行?”“不行。我有困难,心情不好,你知道的。”

我长叹一声,口里突然蹦出:“你已经没有几年,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通电话。”

说罢,便把电话挂掉。

不仅当时,就是现在,我仍然觉得,说出那番绝情话的不是我,我纵然是国医,知道病人患了绝症,也不会那么说、不能那么说呀,何况他的身体很棒,一切指标正常——如果不正常,我也不会邀他远游。

如是过了两三月,一日夜梦,他跟我说:“你怎么不来看我?”

白天,我心神恍惚,给他的学生、也是我的学姐打了个电话,请她问问老师的近况。

稍后,反馈回来,学姐说:“老师生病住院了,不让去看,说他很快就要出院。”

又过了半月,那天夜间,我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来看书,熬到天亮,我又给学姐打电话:

“再问一下老师的情况。”

这回的反馈是:“老师去世了。”

“什么病?这么快。”

她说:“不知道。”

以上全部是据实照录,不掺半句假语村言。我不是什么得道高人,普普通通,风尘碌碌,凡夫俗子一个。我至今也不明白,当时怎么会那样讲?或者,假设他没有推辞,按计划和我一起出游,果真就能改善他的气场或命运?我哪儿来的超级自信?是谁在暗中指使我?又是哪一种因素阻拦了他成行?

我莫名其妙——也许,只有曹雪芹笔下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知晓。

作者简介

卞毓方,教授、作家。生于194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东语系日语专业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国际新闻专业。代表作《文天祥千秋祭》《煌煌上庠》《思想者的第三种造型》等。

责任编辑: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