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进办公室,还没坐定呢,班长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了。“老师,项书豪和张俊打起来了。”

走进教室,半个班的人早读都停下来了,扭头看着他们——吃瓜群众永远是世界的主体。张俊脸上写满愤懑,喘着粗气,眼神里冒着火,看起来伤得不轻。项书豪呢,一脸无所谓,看见我来了,把投向墙角的目光收回,低头扭起了衣角。这架打得很没劲,不过是口角的延伸。项书豪说张俊看起来又傻又笨,张俊有点胖,最忌讳别人说这个,气不过,就打起来了。

我当然去安慰张俊,同时让科代表带领大家开始背诵,教室里恢复了秩序。没有人再看项书豪一眼。

项书豪的早晨,通常是由打架或者罚站开始的。他不写作业,喜欢迟到,别人早读他无聊,就左右上下地挑衅。他成了所有任课老师的一块心病,看到我就诉苦。上次英语老师说,他的试卷上居然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个位数。我也没办法,初三才接手的班主任,一棵小苗,已经长成了粗壮的歪脖子树,我在树底下团团转,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根据多年的工作经验,源头应该在家庭。我找来原班主任留下的家校联系名单,按上面的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个苍老的男声,告诉我他是孩子的爷爷。爷爷显然接过无数次老师的电话了,语气很平淡,还带着无可奈何的悲凉。“豪豪父母在广东,把两个儿子都丢给我。我哪里管得住啊!豪豪跟他爸一样,不爱读书……也怪我,豪豪爸上初中的时候,我去打工,把他放在家里……”放下电话,我苦笑着摇摇头,隔着光阴的父子都是留守儿童,轮回着共同的悲欢。

在我们这样的乡镇中学,留守儿童占了非常大的比例。年一过,一大批中年人肩扛手提,像一股巨大的洪流,告别家乡的码头,流向临近的发达省份。他们多数文化不高,只能做些卖力气的活,像一只只蚂蚁,爬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孩子是带不过去的,城市接纳了他们的劳动,却没有接纳他们的希望。虽然也有一些民工子弟学校,但仍然是许多父母跨不过去的鸿沟。在城里,每个地方都要花钱,每一分钱都要花力气。孩子小,在家里跟着老人不也长大吗?大人省吃俭用,寄点钱回去就好了。寄钱回去,这

是比什么都更重要的事情。可是,孩子,就是孩子,不是小猫小狗,光养大就好了。只有和父母在一起的孩子,才成为孩子,不是吗?

项书豪成了留守儿童中的战斗机。他的父母在广东开了一家杂货店,连过年都没有回来,他仿佛没有父母,没有人管教他,没有人对他有期望,就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没有方向,想怎么跑就怎么跑。

我又一次把他叫到办公室来。他进门神态自如——办公室的常客了。我给他拿了一块饼干,这让他有点吃惊,老师居然没有厉声地拍桌子。

我等他吃完了才开口。

你告诉我,你每天这个样子,到底想干啥?

不知道。你觉得能考上高中吗?不能。你想父母吗?不想。那你毕业后到底干什么?他想了很久,低声回答我:“应该是出去打工吧。”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单独谈话。之后的日子里,全体师生进入了一种忙碌的备战模式,考试,改卷,讲解,订正,周而复始。大家不再关注项书豪,我每天会看他一眼,不管如何,班主任必须保证每个学生都在教室里。

中考很快结束。新的学期开始了,我们仍旧忙碌,日子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教室里换了一批新面孔。学校里,是一个又一个的轮回。

时间倏忽而过。有一天我在街上,听到有人叫我,居然是项书豪。他比以前黑了瘦了,看来生活没有放过他。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眉眼很像。“老师,没读书,真没啥用!”他还是低着头,我甚至看到了几根白发。“在外面呆了几年,没文化,没技术,干的都是力气活。准备回家做点小生意,至少能带着孩子。我不想他也成为留守儿童,像我当初一样。”他的目光坚定地看向了远方。

挥手离开,我回头看着两代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我想,新的生活在铺展,旧日的轮回该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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