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阳光在院子里铺了一层碎银般的黄。冬天快到了,生产队还没解体,爹一天到晚忙着去开会。爹每天开完会回来倒头就睡,娘就着月影在院子里敲打豆秆,外面的土墙上蹲着一只猫头鹰。娘进屋附在爹的耳边说,来了一只猫头鹰,爹没吱声。娘接着重复了两遍,爹忽地伸手抽了娘一嘴巴子,来地震再喊我,不然,别叫我。

娘捂着发烫的脸,回到院子里打豆子,豆秆被高粱秸秆围着,还是有许多豆子蹦出去,在大地上跳舞。娘看了看墙上的猫头鹰说,不知道谁要走了。

屯子的老人说过,猫头鹰是个预言家,它会提前闻到死人的气息。娘对着猫头鹰笑了笑,很欣慰的样子。

而我却恨透了爹枕头边的那只铁哨。爹每天最大的事情就是用一点散白酒蘸着纱布,将铁哨擦得锃亮,能映出人脸。它像公鸡打鸣,一大早吵醒我的好梦,还让娘在农忙的时候,连个帮手也没有。这也不算什么。爹是生产队队长嘛,他要做的事太多,队里的一只羊、一匹马、一头牛,甚至张家婆媳不和、李二兄弟闹矛盾、马五搞破鞋等等琐事,爹都得管。爹管着屯里人的吃喝拉撒睡,哪有时间管我们。

有几次,爹的铁哨哑了,这不符合常规,爹的铁哨从来就没哑过。他可是一出大门口就开始吹哨子的。

沿着绿树浓阴,我偷偷跟踪爹,爹紧走几步,停下来朝前后左右又撒目了一下,七拐八弯之后,爹进了一个院子里。木板门咔哒关严了,只有风走来走去。

我跑回家告诉娘。娘说,你爹办公事,别乱说话。给你一毛钱,去,到供销社买糖吃。我娘以前可没对我这么好,多吃一口玉米粥都要挨筷子打。

我说,娘为什么给我钱?

娘四下瞅瞅说,不许说你爹去三妮家了。谁都不能说,知道不?

我点了点头,转身去买了十块水果糖,坐在屯里的那棵老槐树底下吃。爹的铁哨这时又响起来了,柴门一道一道被推开,人们鱼贯走到街上,我看到三妮夹杂在人群中,脸蛋红扑扑的,她辫子上的蝴蝶结真好看。

后来,我又跟踪了几回爹,然后急忙回来向娘说,娘必从手帕里捏出皱巴巴的一毛钱,嘱咐我买吃的,千万别说出去我爹的行踪。

那晚,月色很美,猫头鹰惯常蹲在我家的土墙上,叫了几声,爹那晚在生产队开完会回来得早些,娘温了洗脚水,给他泡脚。我躺在旧棉花缝制的破被里,听那屋的动静。

娘温声细语地说,以后去哪还是吹铁哨吧。

爹破天荒嗯了一声。那晚的月亮出奇的圆。

爹的铁哨重新像以往那样啾啾啾响在屯子上空时,我对铁哨突然失去了兴趣,娘递来的一毛钱,充满了汗酸味。后来,生产队散伙了。有一次天蒙蒙亮,爹腾地坐起来,穿着破棉袄嘴上含着铁哨就朝外走,娘吆喝了一声:去哪?这毛毛愣愣的。

爹说,我催大伙上工啊!

娘说,你以为你还是队长啊?

爹恍然大悟,摸了摸后脑勺,又坐回了炕上。

有一回我问爹,还记得那只铁哨吗?

爹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不好意思地搓着结满老茧的手说,嘿嘿,哪能忘,忘不了。

后来的日子里,那铁哨再也派不上什么用场,爹却当个宝贝样东藏西藏,想起就拿出来吹一下,然后对着铁哨发呆,最后擦了又擦抹了又抹,像藏金藏银一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今儿藏这儿明儿藏那儿。

有一次我回家,娘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去一口褪色的箱子里,翻了十分钟,而后我就发现娘的手掌里泊着一样东西。

这不是爹的那只铁哨吗?虽然身体上锈迹斑斑,刻满岁月的沧桑,可它卧着的姿势,多像墙头上的猫头鹰。

三妮虽然比我妈小十岁,可三妮的身体却早早垮了,不到六十岁就中了风,天天拄着一根棍在大街小巷摇来晃去。有天中午,我妈去村中大槐树下的小超市买白糖,路过三妮家的胡同时,眼睁睁看着三妮在前面踉跄了踉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拄着的棍甩出去两米远。我妈犹豫了犹豫,转过身往回走。已经走出胡同拐上大街了,我妈停下,站在那里想了半天,还是重新返回去进了胡同。我妈把三妮扶起来让她靠墙站好,一声没吭,绕过三妮继续去超市。

快走出胡同时,我妈远远听见身后传来三妮的声音,嫂子,对不起!

过了两天,又是中午,村中很静,三妮摇摇晃晃提着一兜鸡蛋进了我家的门。看着门里我妈疑惑不解的表情,三妮只管一摇一晃地进屋,把鸡蛋放到案板上,转回身才说,嫂子,啥也不说了,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

我妈没有搭理她,我妈站在当屋手足无措,半天不知道该做什么。到了最后,我妈扭身进了里屋,一会儿手里托着一块红布包出来。解开红布,我爹的铁哨躺在里面。

我妈坐下,清了清嗓子,慢悠悠说道,这是他的宝贝,比孩子都宝贝,本来我打算他走的时候给他带走。可是他不答应,他让我留着,让我留在身边。

三妮看着妈手里的铁哨,眼红了。然后,妈的眼也红了。

那时候的事儿说不清道不明,唉!不过,那会儿……哪个能弄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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