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秋风过后,地里的辣椒像害羞的姑娘,青青的脸蛋一下子变了色,一块青色的地彻底换了模样。我家的水地离屋子不远,出了院,下一个坡坡就到。这块地最边上种几排玉米,其余空地每年都种丰富的蔬菜,辣子便是其中之一。所有蔬菜中辣子是见效最慢的,与它一起栽植的西红柿茄子豆角之类的蔬菜吃过好几顿了,一个个青椒才像蚕茧大小,吃起来味道也不行,用母亲的话说就是不得劲。等到初秋,辣子便有了劲儿,村里有人吃蒸熟的洋芋时,摘几个青椒,一大口洋芋一小口辣椒,与东北人吃白葱一样。不吃辣子的人看着似乎被辣椒辣上了,像小孩子啃指甲皮那么一点儿,眼泪就哗哗地流,还要抢着尝一点点。

辣子是一种普通的蔬菜,它的成长岁月是横跨春夏秋三个季节的。经过阳光深情的滋润,那深绿深绿的辣椒,由青色变为黑红色,再变为清一色红,没几日便染了整个辣子地,给秋天增添了几分姿色。这个时节,农民是忙碌的,主要忙着庄稼的收割,采摘辣椒的事情,就交给了十二三岁的孩子及一些老人。采摘辣椒是一件辛苦的事,辣子的苗子不高,大多辣椒垂着,摘辣椒的人必须弯着腰,一手拿筐或塑料袋,另一只手摘辣椒。摘会儿便腰酸背疼,腰椎不好的,好几天都缓不过气儿来。

辣子在山东人的生活中,不仅以一种调料的身份出现,且能做出一道道味道十足种类居多的菜。山东十大怪中就有一怪:辣子一盘菜。是说辣子自成一家。不论是吃面食还是炒菜,几乎少不了辣子,就连吃饼、吃馍、吃洋芋、吃豆腐都要蘸油辣子,或者咬一口青辣椒。山东人把辣子利用到了极致,这是不少地方的人远远超不过的。炒菜炒面用辣面、小辣椒、青椒丝,各类炖肉里放辣椒,凉菜里青红辣椒也要拌……油泼辣子更不要说了,香喷喷的味道谁能难忘。吃烩菜和汤面时,倒一勺油辣子,最美不过了,用饼或馍蘸着油辣子吃,另有一番味道。有时候,大人见自己的孩子不爱吃饭,便哄孩子:“快吃一口馍,蘸上油辣子。”娃们便狠狠地咬一口馍馍,即便辣了嘴,也抵不住香喷喷的味道。

在老家,辣子的种植面积不算稀少,也谈不上广种,家家户户种一小块,不到五分地的样子,大多是自种自吃,不对外销售。成片成片的辣子种植户很少,在川道村子较为普遍,几里路上遇到一两家,一整块地上齐整地挂满了丰硕的红辣椒。在我们周边很少有专业的椒农,大多是兼职种,但是户数多了,辣椒也就多了,一片一片的也能形成气候,农民们一年辛苦播种的辣子,不单单是为了自己吃,大多会带到集市上卖一些,或送给最尊贵的客人。

秋收后,陕北人爱把红透了的辣椒挂在墙上。这个墙,不是围墙的墙,一般都挂在连接两孔窑洞之间的窑面子上。一串串红得似火的辣椒挂上墙,是一种荣耀——代表勤劳与富贵的荣耀。这个肩负勤劳与富贵的标志没有人规定,是年复年月复月逐日形成的。冬天,出入村子的人,看到谁家墙面上挂的红辣椒多,心里默默赞许这家人是勤俭持家的。我家每年也都串几串挂在墙壁上。我家住的是土窑洞,墙面远远比不上砖窑洞墙面光滑,辣椒看上去也显得格格不入,总是少了几分美的感觉。为此,我在很多孩子面前抬不起头来。可母亲年年都要种一小块辣椒,精心呵护着。秋天到了,辣椒红了,母亲忙里忙外。每当夜里我睡觉的时候,母亲才有时间把摘好的辣椒端上来,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个接一个串起来。等我醒来时,看到三四串红得耀眼的辣椒串放在了显耀的位置上。

小的时候,我家连续两年种了好几块辣子,但没卖过一个辣椒。春天播种时,以为父母要卖辣椒,心底暗自高兴,终于可以过一把卖东西的瘾了。精心管理了好长一段时间,辣椒红了,母亲带着我,提着小筐,一个一个地摘下来装在筐里,筐满了,再倒入准备好的塑料包里。看着亲手摘下的红辣椒,心里美滋滋的,就像红红火火的日子一样。夜里,母亲将辣椒一个一个串起来,挂在向阳的墙面。从未见过几十串红辣椒密密麻麻地挂上墙,那个喜悦与兴奋至今想起来,心里依然是乐呵呵的。这是我家小院第一次挂上几十串红辣椒,给我创造了在同龄伙伴面前第一次炫耀的机会。

冬天,辣椒干了,成为小院的一道风景,红得耀眼的辣椒与其他枯萎的树木、清冷的建筑、孤零零的枯草相比起来,显得独树一帜,有几分鲜活的姿色。何况我家住的土窑洞,墙面极其不光滑,红辣椒挂起来,显得更有魅力。寒风吹来,发出与众不同的声响,手上去轻轻一摸,发出清脆的声音,夜里有风的时候,声音格外清亮。

年底,母亲要把墙面上的红辣椒全部卸下来碾成辣椒粉、辣椒面。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立刻不高兴了,但又没有办法阻挠母亲的行动,只能暗自伤怀。母亲把辣椒串卸下来,轻轻地摇晃,抖掉上面的灰尘,对于那些顽疾的灰尘,母亲凑近费力地吹了又吹,直到干干净净。接着,母亲将辣子堆积在一起稍微挤压几下,便转到石碾子上,用毛驴转着石碾子,全部碾成红彤彤的辣椒粉。碾压辣椒面是件非常辛苦的事,得把碾辣椒面的人保护好。稍微有些风,辣椒面不小心就会飞进眼睛,难受好一段时间;有些人闻到飘来的味道,也会连续打几个喷嚏,眼泪和鼻涕瞬间而下。母亲每次都会事先围上头巾,对鼻子和嘴做一个简单的保护。清扫石碾子的辣椒面,总是脸侧在一边,以防碎小的粉面落进眼睛。碾压一次,得咳嗽好一阵子。即便这样,母亲还是将辣椒碾得十分精细,之后分成几十份,留够家用之外,其余送给在城里居住的亲戚。

十多年后,我的小院里种了不少菜。盛夏里,那偌大的菜园里,便呈现出一派姹紫嫣红的景致。母亲在各种菜的空隙里种了几株辣椒,起初,我并没有在意。没想到,其他蔬菜陆续下架,辣子一下子发威了。秋声愈来愈近,菜园里诸多的菜蔬退出色彩缤纷的舞台,但辣椒却依旧妩媚着,装点着日渐沉寂的菜园。望着满园稀疏的红辣椒,一下把我带进了挂满辣椒的农家小院,带进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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