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近中秋,而我又将远行。我要去看望弟弟,要和弟弟告别。

弟弟住在乌龙山脚下。乌龙山是梁山好汉解珍解宝的永久“栖息”之地。攻打方腊南军时,解珍兄弟夜晚从小路上乌龙山,解珍被挠钩搭住发髻,他割断发髻,从百丈高崖坠下身亡。解宝见状,急退下山,不料山上滚石齐发,解宝被活活砸死在乱山中。

远看乌龙山脉,连绵起伏,云里雾罩,主峰突兀,忽隐忽现。近处,绿竹青松。

弟弟的身后,是佛教圣地玉泉寺。佛寺的钟声,悠悠传来,在山谷间来回跌宕起伏。

弟弟一直都是少言寡语的,今天仍然是,默默地等待着我的到来。弟弟的坟墓上,悄然生出些许嫩绿,我没有除去,枕着绿草,仰望苍莽,不是更好吗。

我点燃了锡箔,就有轻烟袅绕,久久徘徊。火焰发出呼呼声,如孩子气喘吁吁的笑声。

童年的弟弟活泼可爱,能天才般地模仿别人说话的声音,惟妙惟肖。他紧着嗓子,压得低声,嗓音就浑浊:小鬼,你晓得个什么,以前啊地主婆,胖嘟嘟胖嘟嘟的,晓得伐。他弓着腰拄着拐,在地上呱呱地敲,引得大人们哄笑。把自己嫩嫩的脸憋得通红通红,众人便送他绰号“小老头”。

印象里,这些音容笑貌早早就从他稚嫩的脸上退去了,他变得沉闷无语、孤僻孤独。

父亲是为了躲避才来到这个偏僻小山村的。而所谓的什么工作组,大山外面的人,竟然也不辞“辛劳”,跋山涉水追赶到这里。我和弟弟并不清楚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又和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有什么瓜葛。山村的学校也停课了,教室成了囚禁父亲的“监狱”。“工作组”来了之后,父亲就没有回家住过,也没有出过那个教室的门。我和弟弟总是偷偷跑去看父亲,到学校的后山上、柴垛里,透过窗口。窗户是报纸糊的,有破损的地方,我们就从那里远远地看。教室里只有一桌两个板凳。父亲永远坐在一条板凳上,而工作组的人不断地轮换着进出。有时深夜,小村寂寂,工作组人的咆哮声,能够远远地传出来。我和弟弟凄惶地看着这一切,在屋后的柴垛里,四目无语相对,紧紧抱着对方流泪,有时痛哭。总是心里在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的父亲,为什么?父亲走出教室是四十五天之后了。他的脸刀削般瘦了,脸色蜡黄。我和弟弟乍一看见,眼泪竟然汹涌而出。父亲病倒了,一躺就是几个月。

后来我和弟弟上了中学。

上中学的地方离家很远,要爬过高高的山岭,走过许多个山谷,趟过许多道山溪。我和弟弟都是和其他同学拼睡的,因为家里出不起铺盖。我和弟弟吃饭用的是同一个饭盒,因为实在没有奢侈的钱再买一个。每当吃饭的时间,我就用勺子在中间画出一条横线,然后就快速大口地消灭掉自己的那一份,然后就盯着弟弟,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吃。他故意不看我,却知道我的嘴唇在咂巴,最后他还是忍不住说,那你就再吃一点儿吧。得令,我又一扫而光。

那年头,时刻饥饿。饿得慌慌的,我就动了歪脑子,成功了好多次。看着弟弟饥饿的脸,我忍不住就告诉了他我的秘密:就是到了下课吃饭的时间,要快速跑步到食堂,偷一个饭盒,躲到角落,将里面的饭大口吞了,然后又快速将空饭盒放回蒸笼,之后再去找自己的饭盒。

弟弟总是吃得慢,太过于慢条斯理了,终于有一天被逮住了。弟弟孤独地站在台上,不敢面对全校几百号的人,他将头垂得很低很低。我自责,后悔。那一幕,我永远难以忘却。

如今,想起那一幕,泪眼总是模糊。

后来,一前一后我和弟弟上了高中。弟弟的老师看着弟弟瘦小的个子,稚嫩的脸,不断摇头。告诉我父亲:太小了,太嫩了,念个初一还差不多。

一学期结束,他的老师就兴奋地告诉我父亲,还真看不出来啊,成绩相当不错,就是性格太内向了,几乎没听他说过话。父亲仍然笑笑,笑里却飘过一丝的阴影,有些担忧。

弟弟始终沉默寡言。他的眼睛从来都是躲避别人的目光,他的头始终是低垂着。

我工作了,弟弟读高三。那一年,我突然发现弟弟猛然长高了,不再瘦弱,长得伟岸,长得挺拔。高考后,弟弟在家不出门。其实,他在默默等待,等待自己的命运。有同学收到通知书了,过些日子,又有同学收到通知书了。弟弟始终沉默着。那一夜,我中班下班回家,发现弟弟的手表放在桌上,没见他人,就感觉有些不妙。因为弟弟从来不取下手表的,包括洗脸的时候。他整天看着表,呆呆的,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全家人在黑夜里四处寻找,一声声呼唤着弟弟的名字。始终没有听见答应,直到天明。其实,他早已经躺在寒冷的江水里,无声,安静。

我,是个懦夫,始终不敢见弟弟最后一面,不敢面对弟弟。

几天后,弟弟的通知书终于到了。父亲拿着那张通知书痛哭,天摇地动。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痛哭和悲伤。

那一年,弟弟十八岁。

那一年,弟弟就居住到了乌龙山脚下。

那里长满青松绿竹。

我站在弟弟的坟前,弟弟仍然默默无语。可我知道,他什么都明白。

多少年了,我故意回避这些记忆,可梦里每每见到他。他仍然年轻,仍然青春挺拔。

我在想:弟弟,你想安静,这后面就有佛门禁地,可以踏踏实实潜心修佛;若想意气风发,还可以找水浒豪杰解珍解宝,指点江山。

岁月在我的脸上,已经刻下了条条伤痕。但我知道,岁月却永远抹不去弟弟的青春。

他,永远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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