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一过,年就在眼前,我仿佛看见一只四蹄撒开的小猪向我们跑来,隔着时光的栅栏,我想起了我家那只猪。

打我记事起,我家院门外面就是一个猪圈,猪圈四四方方,半边是露天的“庭院”,半边是施了瓦片的能遮雨的“卧室”,矮矮的土墙刚好到我脖子根。

三月天,桃花正开,母亲去二十里之外的集市上买猪娃,夜幕降临时,母亲用布袋背着猪娃就回来了。

小猪娃像板凳那么小,一身黑,一截黑尾巴,反正很丑。猪娃被丢进猪圈,“吱哇!吱哇!”地叫,就像断了奶的孩子,不过,它的叫声,让冷清的猪圈有了生机。

第二天起,母亲就把喂猪的差事交给我了,母亲说,你把猪喂得肥肥的,过年才能买新衣服。每天放学,我要去给猪娃寻一笼子草,才能满足它这个大胃王,不然,它饿了,非得把栅栏拱坏不可。

给猪娃寻草是不需要动脑子的体力活,见野草就撅,反正猪又不挑食。猪的日常伙食是野刺芥,像灰灰菜、蒲公英、荠荠菜这类草,可遇不可求,如果我勤快的话,找到水灵灵的水芹菜,那可就是猪娃的最爱。当然,给猪娃吃什么,取决于我的心情。寻草的时候,我还能顺便折几根狗尾巴草玩儿。

回来时路过猪圈,猪娃好像闻到了青草的味道,它站在石槽边,竖起大耳朵,黑眼睛放光,翘首企盼。“哼哼,等着!”我对它说。它“吼吼”两声,是抗议,还是说“快点”呢?

我把刚拌好的猪食隔墙倒进食槽,它一个俯冲,头扎进槽里,吃得欢实。“看你个猪样!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我在墙外吼它。我拿狗尾巴草戳它的眼睛、鼻孔,它只是把蒲扇似的大耳朵摇晃两下,嘴巴却不离食槽。猪娃吃饱喝足,在圈里大摇大摆走来走去。

猪娃除了吃喝,每天有三大乐事。一是睡觉,二是拱墙根,三是滚泥巴浴。猪“呼噜呼噜”的鼾声,老远就能听见。它要是不睡觉,就用大嘴巴拱墙根,一个墙缝被它天天拱,都拱成一个老鼠窟窿了。母亲看见,它就免不了遭到一顿雨点般的火棍打。猪不拱墙了,就往稀泥巴里一躺,左右打滚,沾了一身脏泥,唉!难怪你是猪!

一日,我和婶家妞妞在院门外面跳皮筋,猪听到我俩的欢笑声,就用两只前爪搭在猪圈墙头,看我们玩儿。我猜:它也想出来。

那日,我发了善心,手贱地把猪圈栅栏打开,猪从猪圈出来,成了一头凶猛的怪兽,它在麦场里横冲直撞,见人就撞,见鸡就拱,吓得鸡飞狗跳,吓得妞妞跺着脚大哭。我急了,拿着火棍追着它往猪圈赶。

猪像囚犯,一旦逃出来,岂能这么容易再进去。猪沿着麦场边小路一直跑,跑进别人家玉米地里,又是拱又是啃,几溜玉米苗全遭殃了。等我把救兵搬来,母亲在前面堵,婶婶在后面截,几个人费了好大劲,才把猪赶回圈里。那晚,猪挨了火棍,我也挨了火棍。秋收后,母亲给人家赔了一背篓玉米,这事才算了结。

猪在我的照料下,长成了大肥猪,我知道,猪要出“牢笼”了。往年,母亲和哥哥把猪捆在架子车上,拉到集市,卖了钱,再置办年货,我最关心的是母亲答应给我买的那身新衣服。

哥哥拉着猪往集市走时,我心里很难过,与猪朝夕相处,有喜有忧,它早已成为我的好朋友。我骂它是“丑八怪”,我拿狗尾巴草戳它,我拿脚踹它出气,它都不生气。每天看着它乐乐呵呵,我再有不开心的事,也能化解了。

可是这次,母亲说,今年不卖猪,咱们杀猪!啥?杀猪?太残忍了吧!我听了心惊胆跳,仿佛看到明晃晃的刀子戳进猪的脖子,我不能接受亲眼看着猪倒在血泊之中的情景,这和我爱吃猪肉是两码事。

寒冬腊月的雾笼罩在猪圈上面,也笼罩在我的心头。腊月二十六,吃过中午饭,哥哥把杀猪用的绳索、案板、水瓮摆放在猪圈旁边的麦场上,等着村子的人来帮忙。我吓得不敢出门,躲在院门后面从门缝里看到,一会儿,麦场里来了七八个大男人,他们说说笑笑,其中有一个人指挥,说怎么逮猪,怎么杀……听得我头皮发麻,心跳加速,我不知怎么办!

突然,听见圈里的猪一声嚎叫。我像发了疯似的,跑出院门,跑到我家房背后,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刚巧,亲房来生爷从地里回来,看见我哭,吓了一大跳,扔下锄头,问我:“燕娃,你屋里怎么了?”

我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像猪一样嚎:“我屋里把猪杀了!”来生爷一听,哈哈大笑:“这崽娃子,我还以为你家里出啥事了!”

“杀猪有大肉片吃,你哭啥呀!快跟我回去,看猪尿泡走!”来生爷连拉带拽,我才从地上起来。跟着来生爷回去,猪已经杀了,它可怜地躺在案板上,脖子上的血流了一脸盆。

我闭着眼睛,赶紧进了院门,躲在被子里,又哭了一场。直到母亲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猪肉炖粉条汤,那香味让我馋虫泛滥,瞬间,嘴巴背叛了良心,我也默认了“猪就是让人吃的”这一事实。

时过境迁,这一幕牢牢地刻在了我的心里。怀念那只猪,更怀念那养猪的时光,日子虽清贫,却温暖,那股浓浓的人间烟火味,更是令我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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