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个世纪缺衣少穿的七十年代,在已经有了4个男孩的家里,我的到来似乎不合时宜。略微长大了一点,我知道了一件让我想起至今都泪流不止的事。

不管是亲戚来看刚出生的我,还是巷子里的人来家里串门,娘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都操个心留个意,打听一下,看谁家要娃哩,把这个累赘抱走,赶紧抱走,看得我眼睫毛都疼。

我是五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按乡俗来说女娃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可我并不曾给娘带来一丁点的欢喜,只是厌烦,只是想让人赶紧抱走。

不只是娘不待见我,上面的哥哥们似乎也不欢迎我的到来。

在他们都填不饱肚子时又来了一个跟他们抢饭吃的,这似乎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小的四哥那时都已经12岁了,据说他曾因为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小妹妹而抬不起头,被同伴耻笑说“你都这么大了你娘还生娃娃,羞不羞”。四哥为此跟别人动了拳头,结果像麻杆样的他自然落得皮青脸肿,为此他恨不得一巴掌将我抽到天上去。

抢他们的饭不说,还让他们都觉得不好意思,在他们眼里,我的罪孽大了。

17岁的大哥是个例外。

大哥因为我的到来欢呼雀跃,到处给人说他能当“压马娃”了——我们这里的习俗,妹妹出嫁须哥哥压马;他能当舅舅了,说不定还能当几个娃娃的舅舅。大哥那时已经17岁了,说的却是与年龄不相称的话。

村里人都叫大哥“憨憨”。用他们调侃的话说,就是“满满一斗,鸡啄了两口”——不够数。听明白了吧,就是脑子不开窍少根筋。大哥有时莫名其妙地就不对劲了,整宿整宿不睡觉在村子里四处游荡,甚至跑到更远的地方。好在时间不会太久,他一清醒过来,就自己回家了。

更多的时候,大哥是笑呵呵的,他从来不会和别人起高声,别人说啥话他都能受得了,即使你叫他“憨怂”,他也会憨憨地笑着答应。当二哥三哥四哥都因为我的到来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很尴尬时,大哥却乐得合不拢嘴。

记忆里,我的大部分时间是跟大哥在一起的。

是别的哥哥都有事干,还是大哥干啥都出错也就啥也不用干?是大哥跟我亲,还是我跟大哥近?

多年后,面对永远睡去的大哥,爹才给我说了其中的缘由。

爹说,你还不到一岁,生病了,病得很重。村里郎中看了很长时间,还越来越重,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那年月,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哪有闲钱到大地方给你看病?那一晚,我就把你裹到小夹被子里,抱了出去,抱到很远很远的大路边,就回来了。

爹说时都不好意思看我,像在给我坦白曾经的错,曾经不可饶恕的错。

到了半夜,突然听到了你的哭声,把我跟你娘吓了个半死。一细听,竟然是从隔壁房子传出来的,你哥的房子。原来那晚你大哥又不对劲了,在村里游荡,看见我出来了,抱着什么,就一路跟着我……当时把我气得,顺手拿起挂在院墙上的马鞭子就狠抽你大哥。我把自家生病的娃娃扔了,是造孽的事,是天打雷轰的事,他竟然给抱回来了,这是……这是……我抽打他,他也不躲,还指着我说我坏,扔他妹妹。

爹说,不是你跟你大哥亲,是你大哥从那以后就不离开你了,老是把你抱在怀里不丢手,怕我再扔了你。爹又说,你不要怨爹,爹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说我不怨你,我大哥把我从死里拉回来,我却不能把我大哥喊醒来。我摇着喊着,大哥依旧傻傻地睡在那里,大哥从来不会那样的,他最最敏感的就是我,他转个身看不见我都要喊几声直到我答应。

记忆里,大哥总是抱着我或牵着我的手到处找吃的。

沟里能吃的东西真多。

紫色的椭圆形的野果子,零零散散一个一个连成串,吃起来酸酸甜甜很是过瘾。大哥让我嘴巴张大,一粒一拉喂给我,我吃得满嘴流汁,他看得满脸欢喜。

有一种像草莓表面一样,由极小极小的鲜红的颗粒攒在一起,摘时要极为小心,常常一触即破,几乎不用咀嚼,入口即化,很酸很酸。可我怕酸,就一把一把塞进大哥嘴里,还要大哥必须吞下去。看着大哥酸得呲牙咧嘴,我开心得拍着巴掌直跳。

圆圆胖胖如纺锤状的是“驴奶奶”,瘦瘦长长的叫“羊奶奶”,名字是不好听,可是去皮后嚼起来既筋道又甘甜。也是我的,只有我吃不完了,才分给大哥。

地下挖出来的根茎味道大多也不错。有时为了挖出完整的根茎,大哥才不会顾及什么干净不干净,或蹲或跪或干脆直接趴在地上,是忘记一切的专注与执着。挖出来在衣袖上擦干净后,他先尝一点,没事,才叫我吃,——那时经常有吃错东西中毒的事情发生。

大哥为了我的馋嘴偷过果园里的苹果,他又不麻利,总是被逮住,被骂过也被打过,他才不在乎,只要我吃着高兴。

大哥也带着我去别的村子看电影。那时一年半载才能看一场电影,附近很多村子的人都会赶去看。人山人海,他就一直抱着我。胳膊稍微有点下沉,我就扳着他的头摇晃着喊“看不见了,看不见了”,他就又抱高了。有时他也会把我架在脖子上。看完电影就困了,走不动了,大哥就会把我背回来。

大哥去哪里都领着我,抱着,牵着,总是乐呵呵地。

记得黄河修堤坝时,村支书来到我家,给爹说:让你家憨憨去吧,在家又干不了啥,出去还能混点工分,吃得还是白面馍馍,吃饭也解决了。

大哥说啥也不去,往后撅。村支书问,咋不去,想偷懒?

大哥指着爹说,我去了他就把我妹子扔了,我不去。

爹说他当时恨不得抽大哥几巴掌,当着外人的面咋能揭家里人的短?可没办法,又不能明里骂大哥,怕丢人。爹就笑着给大哥保证,你走,没人扔你妹子,谁敢?

大哥这才放心了,走时他抱着我说,哥给你拿白面馍馍去,你在家好好等着哥。

我一直记着等大哥回来的情形——

天天趴在大门口的石头上等,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睡醒了,眼前还是没有大哥,就跑回家哭着闹着,尽管依旧没人搭理。

娘摇着头戳着我的脑门说,你真是没救了,除了傻等,就是哭呀闹呀,懒得理你。

有一次我既饿又无聊,抓了一个土疙瘩试探着咬了点,嗨——,不苦,不酸,不辣,就嚼了起来,满嘴是土。正吃着,有人把我抱了起来,回头一瞅,是大哥!我立马“哇——”的大哭起来,好像满心里都是委屈。

大哥赶紧从兜里掏出来一个白面馍馍,我没接,抱住大哥的手,一口咬上去,咬疼了大哥的手指头。

那以后,大哥隔两天就跑回来给我送个白面馍馍,谁都不给,只给我吃,他只是傻呵呵地看着我。

多年后,我才知道从我们村到黄河滩来回近五十里,那馍馍是工地分给他的口粮。为了将自己的口粮给我带回来,大哥就那样来回跑着。黄昏,清晨,奔走在路上的大哥,眼前一定是我焦渴地等他的面孔吧?

记忆里,和我在一起的大哥,脑子从没出过问题,一直很清爽的。可是,他怎么就会在雨后的一堵土墙下歇息,怎么会一歇息就睡着了,直到被血淋淋地刨出来。

我得感谢爹。大哥出事后,爹说得叫我回来,我再忙再关键都得叫我回来,大哥离我心近,我也只亲大哥。是四哥赶到县城的学校接我回家的,那天距离高考只有12天。

大哥已经被擦洗干净安置在了炕上,我第一次见到脸上没有笑容的他。我摇着推着他的身子,他竟然没有一点反应,他竟然敢没有一点反应,他竟然敢不搭理我?往日里,只要瞥见我一个小小的眼神,微微皱起的眉头,他都会赶紧过来问我啥事哄我开心。

我使劲地摇晃着他拍打着他,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装睡?你怎么可以不顾及我的感受?你怎么可以惹我不开心害我伤心?我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对你说,只想对你说,却还没来得及说出。

我想告诉你的是,在很早以前,我知道了“憨憨”是啥意思时,已经在心里将你当做爹娘一样要照顾一生。我想告诉你的是,今年九月以后,我将带着你送我自己走进某个城市的大学,让从没上过学的你看看大学。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怕人笑话,一定会让你在我的“花车”前“压马”,我的孩子一定会甜甜地喊你“大舅舅”……

我想对你说的话很多很多,可终究一句也没说出。

27年了,大哥,你在那边还好吧?我常摩挲着你留下的少得可怜的几张相片,黯然神伤。我知道,这一定不是你所希望的,当我想咧嘴笑时,却滑下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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