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收到舅舅的来信得知外婆要来看我们的消息,母亲表现得很是奇怪,奇怪得让我有点害怕。

她一会儿紧紧地搂着弟弟,噌着弟弟的脸蛋儿,满脸是笑:“柱子,我娘要看我了,你外婆要来看你了。真的,真的要来了,马上就来了。”一会儿又松开弟弟,用手背抹着泪花花,顾自唠叨,“咋办呀?这日子过的,都是窟窿眼,遮不住的丑!咋办呀……”

母亲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脸上挂着泪,看起来却像笑,真是滑稽。我从来没见过母亲那副表情,遇事她一直很镇定的。记得一次我从沟边摔下去折了腿,被别人背回了家。母亲非但没有表现出一点惊慌,反倒戳着我的额头骂道:“沟能走还是能跑?自家走路不看,活该。”只是外婆要来,她至于吓成那样?

看着母亲那表情,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弟弟干脆咧开嘴巴大哭起来。

我赶忙搂着弟弟哄他:“外婆来了,咱们就能吃到好东西了,就不饿了……”弟弟啃着手指头,哭声才渐渐小了下来。

母亲在院子里转着圈,似乎看啥都不顺眼,嘴里嘀咕着“这烂屋子,这烂屋子”。一向总忙于活计的母亲,好像一下子对干啥都没了兴趣,只是焦躁地转着圈儿,晃得我眼花。父亲刚一进门,一向很镇定的母亲突然像疯了般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嘟哝:“我娘要来了,咋办哩,我娘要来了……”

好像外婆要来看她就像天要塌下来一样可怕。父亲扶着母亲的肩说:“怕了就不来了?别怕,有我哩,我给咱想办法。”

我们就开始为了迎接外婆而准备。就像过年般,每个房子及院子里的各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母亲打发我拿着洋瓷碗出去借麦面,我兴奋得能跳起来——

那时,很多人家吃的主要是红薯,早晨红薯块熬稀饭,中午红薯面条,下午红薯馍馍就着炒红薯丝。红薯吃得人一开口,就是一股红薯的酸味儿,连放的屁,也是酸酸的红薯屁!我们家虽不至于此,也多是杂粮。也只有来了金贵的客人或是过年,才吃得上白白的麦面。

我拿着洋瓷碗,雪花婶家,二狗家,杏花姨家,我从各家借了一碗面。捧着那盛着面粉的碗,我的手一直在打颤:外婆来真好啊,外婆来就可以吃上过年才能吃到的麦面了!我皱着鼻子闻,也没闻出面粉的香甜味儿。很是遗憾,唉,要是变成一只洋瓷碗,多好。

父亲还借了天柱叔家的大桌子、顺锁伯家的大立柜摆在我们家,我们家一下子就变得很阔气。

——外婆来真好,家里整个都变了。

那会儿,我只有一个想法,外婆来了就不要走了,我们天天都可以吃麦面,爬大桌子摸大立柜了。

父亲借了生产队的牛,驾着车,我们穿戴得整整齐齐就像过年般去十里外的镇上接外婆。

记得外婆来的第一顿饭,母亲做得很费心:

一碟豆腐拌小葱,一碟炒洋芋丝,一碟炒青辣子,一碟凉拌红萝卜丝,一碟凉拌白萝卜丝,一碟凉拌红白萝卜丝,白萝卜叶在开水一焯又是一碟凉菜,中间是一碟炒鸡蛋,饭桌上一下子就摆了八个碟子。

那天母亲擀的是面条。面条很薄很薄,挑在筷子上真的可以看见蓝天白云。绿绿的菜叶儿添在锅里,看着都好吃。

母亲先给外婆舀了一碗,是稠的。我们的呢,面条少汤水多。

咋给娃娃舀了那点?外婆问。

天天都吃,不爱吃,吃不完就糟蹋了。母亲说时瞪了我们一眼。可弟弟却说“不是——”,我赶紧狠狠地踩了一下他的脚,他直接大哭起来。

我笑着给外婆解释,我把弟弟撞了一下,就疼得胡喊叫哩。

也就是那次以后,我有了个艰巨的任务,快吃饭时就带着弟弟在外面玩,省得他不一小心露馅了。那种难受劲,甭提了,我只想一脚把那小东西踹到村头的池塘里去。

晚上,外婆跟我母亲坐在炕上闲聊,我在写作业。一转头,看见弟弟竟然用小刀在桌子上划道道,我一巴掌扇过去,喊了声“把桌子弄坏了给人家咋还”。而后,我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紧张地看着母亲。

屋子里只有弟弟的哭声。

外婆看着我母亲,我母亲很尴尬地笑着,就像外婆要来前的神情一样,分不清是哭还是笑。

“还有啥是借的?”外婆说。

母亲说:“咋会是借的?自家的。甭听娃胡说。”

“还有啥?”外婆又问。

母亲不吭声了。弟弟也不哭了,跑到立柜边说:“这个,也是人家的。”

“那咱就一个土炕啊。得,至少有地方睡觉。”外婆拍着炕,脸上好像是笑,好像又不是。“这就是我女子家,我女子就在这样的屋里头过日子。当妈的,都不晓得自家娃过的是啥日子……”

外婆唠叨时,母亲哭了。母亲哭着拉着外婆的胳膊:“娘,没事,我的日子能过好,就是怕你操心才……”

外婆走后,我才知道,外婆当初不愿意母亲随父亲远嫁合阳,一气之下断绝了母女关系。加之母亲来到合阳后,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就没敢主动联系外婆。

多年后。

母亲说要来城里看我。住在出租屋,恨不得把一块钱掰成几份去花的我,很奢侈地买了一台风扇,买了好些蔬菜水果:我不能因为工作不稳定就让母亲担心,我得让我的母亲觉得自己闺女过得还不错!

那一刻,我的记忆又回到了197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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