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所有的衣物,对鞋子,我感触最深。

母亲很忙,忙得都没时间没精力正眼瞧一下我们姐妹,忙得倒头就睡都不看我们是否戏耍回来了,忙成那样还是没东西对付总在喊饿的我们,哪里顾得上我们露着脚脖子的裤子、遮不住手腕的袄?

裤短袄小,这些都不重要,最最伤害我的,是鞋子。

只有一双布鞋,没得换,走来走去,不是大拇指撑破了鞋面,就是鞋底磨破了。每每看到我那不争气的大拇指不知害臊地跑出来,母亲就戳着我的脑门骂“费缰绳的驴”,而后数落我不好好走路,净给她找事做。做双鞋多麻烦,抹好袼褙,还得晾晒多天,剪鞋样,纳鞋底,剪鞋面……

母亲最最让我觉得没面子的事也与鞋有关——她竟然补鞋前面的破洞。天——,补袄补裤补袜子,哪有补鞋面的?补裤子的屁股蛋都比那体面!我宁可让大拇指依旧威武,也不愿鞋面上再多一层布。更难受的是鞋底也会磨破,母亲有意纳得厚实的鞋底呀,也会磨破,真要命。

为了尽可能地延长鞋的寿命,我抵制了不少诱惑:

“摇船”游戏我从没玩过,只能在心里在想象中反反复复地玩。它是两个人面对面,手拉手,坐在彼此的脚面上,屁股一翘脚一用力,就移动了。不过,更多的时候,是用脚拖着对方的屁股移动。那咋行?鞋底不得很快就磨破了?虽然很羡慕别人一组一组摇着船回家,我还是耷拉着脑袋独自走着。心里愤愤不平地踢几下土疙瘩,踢土疙瘩不也撞了鞋面伤了鞋底?只好乖乖地走路了。

在沟边拔猪草,大伙还是以玩为主,最最刺激的就是从沟沿儿上的羊肠小路往下滑。像滑冰一样,平衡着身子,俯冲下去,惊险,畅快,速度与激情啊。大家玩得大汗淋漓又痛快无比,欢声笑语有顺着沟沿儿滚落下去的,也有拽着云朵飘出沟的。我也只有咬着手指痴痴地看了,——那该多费鞋底。

下雪了,小孩子们都是“飞”回家的。所有的路面都成了天然滑冰场,一用力,滑出一截。交了九,时间不长,池塘就结了冰,在小孩子的望眼欲穿中,冰越结越厚,池塘就成了孩子们的天堂。蹲着被人推着,一助跑冲过去,一脚腾空旋转……总之是各种滑,我却只看到了各种费鞋底,只是看着,任凭渴望在心里在脸上起起落落。

踢毽子?也不大玩。双脚彼此边对踢边说花花,也不玩。有可能损害到鞋的寿命的,我都理智地拒绝了。如今想来,为了鞋能穿得长久点,我将很多快乐挡在了童年外。

最难受的是下雨飘雪的日子。几趟下来,布鞋就湿了,时间一长,脚心就冰得难受。贫穷出智慧,我想到了在脚上裹层塑料纸。不过那时塑料纸也是稀罕的东西,常见的就是装洗衣粉的袋子,就那,用完了大人都会洗干净装别的东西。后来,母亲也不知从哪里找来自行车的旧轮胎,要知道那时候整个村子,很难看到几辆自行车。母亲将轮胎可着鞋底剪下来,钉在鞋底上。

这样以来就好多了,只是,剪下来的废旧轮胎不是很平整的,刚开始总觉得没踩实在,心里有点虚。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只是凡事有利就有弊,一旦湿了,又不容易干。记得有次鞋湿得没办法,睡觉前我将它放在炉子上,还离炉口很近,总担心干不了。结果第二天,鞋被烤着了,——悄无声息地鞋前面就成了灰烬。那一刻,我恨不得烤焦的是我的贱爪子,我恨不得拽下自己的手扔到后院喂猪去!冰点冷点怕啥,至少有鞋穿啊。

印象最深的是九岁那年的暑假,母亲给我买回来双毡鞋,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穿买的鞋。

暑假,毡鞋,咋回事?

母亲收到信时,得知在外地工作的舅舅第二天就到了。母亲如同过年般把家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后,才发现我脚上的单鞋破了,怎么能让娘家人看到自家日子的窘迫呢?母亲一咬牙,说给这丫头到镇上买双鞋。听得我激动得都想亲吻我的脚趾头——那时的我还从来没有穿戴过买的东西。不过有些事很奇怪,似乎有多激动就有多沮丧。当我看到母亲将一双毡鞋拎到我面前时,彻底崩溃了。母亲却说,夏天好过,不穿鞋都行,买一次,就得实用,穿长久点。

结果就是,我安安静静地坐着脚底下都黏糊糊的。不敢动,哪里都不能去,天天就坐在院台子上,傻傻地等着舅舅赶紧回去。那会儿,觉得世界上最最讨厌的人就是舅舅。

也忘不了那双白球鞋,大姐二姐三姐都穿过,轮到我,已经成灰色了。好在没有穿烂,比赛要用,急中生智,用粉笔在鞋面上使劲擦,擦得白生生的,可一走路,就落下一路白色粉沫,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关于鞋子的破事很多很多,不过今天回望,却没有那么多的酸涩。或许最神奇的是岁月,稀释化解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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