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两岁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让母亲带。那一年,母亲也一同带着妹妹的孩子。那年大概是1997年,比较特殊,刚好有日全食,还能看见海尔·波普彗星,我们都忘了,但是母亲却把两个孩子,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全部搞到了屋顶上,然后早早准备下彩色的糖纸和彩色的玻璃让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在那个时间去房顶上观看(那时县城里还没有楼房)。

我肯定这个活动是一个大的工程,两个两岁多的孩子,加一位老人,如何攀爬到屋顶上,等着看,再下来,需要多大的心劲来完成。但这个活动给孩子的感觉,是何等的神秘、何等的尊贵、何等的神圣。我不敢肯定,孩子能看到什么。等到孩子再见到我的时候,还不会说话的他,比画着,拿着糖纸和玻璃,把我拉到院子里,指着屋顶,把糖纸给我,指着天让我看。那个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周,2岁的孩子还记得。

这就是我的母亲。那个年代,让孩子去看这样的自然现象,谁又能说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活动呢?谁又能说这个活动对一个一两岁的孩子有什么意义呢?就在母亲年纪已经那么大,带着两个还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的时候,她也不愿意错过机会让孩子去看、去体验这种超越了生存的琐碎,有着心灵追求的生活。

厨师,是让一个生命活下去的工作

母亲总是说做饭的时候不能胡思乱想,必须高度专注地做饭,这样饭才能做得香,这样做出来的饭才能够有营养。母亲还常说厨师是一个非常伟大的职业,厨师的工作和“入口”有关,是让一个生命活下去的工作。吃进去多么重要。当然她从来没有详细解释重要在哪里,只是在神态上表明,神圣不可侵犯。所以我们家,母亲做饭的时候是不准许说话的。谁多嘴打扰了母亲,母亲就会非常的生气,会回过手来给你一巴掌。这是自找的,因为她总是说:“你打扰了我。”在母亲的眼里有三样职业是最高等的,一样职业是厨师,一样职业是教师,一样职业是大夫。这三样职业都跟生命有关。只要母亲一遇到这三个职业的人,立马肃然起敬,神态言辞全变了,恭敬而谨慎。

我家有一位厨师朋友,一年也不来我家一次,但凡来我家,都是总统待遇,在我的心中,他就是个伟大的人。朋友走后,我妈妈都会对他的职业感慨地说:“吃进口里的东西呀。”这就是我常常在生活中体验到的信息。不只是听到母亲传递给我这样的信息,而是体验到了这些。现在当食物出现了问题,酒店的饭菜里有大量的化学成分,我就想起妈妈的话,厨师成为了普通职业,没有了职业操守和把关。这个职业也没有了荣誉感。吃出了问题,生命也就产生了危机。

小的时候,只记得母亲愤怒地说我打扰了她,当母亲离开人世,而我活到这个年龄的时候,想起的却是她告诉我的话,做饭的时候要专注,不能胡思乱想,才发现,专注对一个人来说是那么的重要,专注地做一顿饭,纯粹是职业要求,饭都会变得品质不同。实际上这就是把精神贯穿到了生活之中。

童年的精神生活,跟物质无关

尽管小的时候,在成长中有着很多很多的不愉悦,但是母亲的这种心境,这种对生活的热爱,她带着我们进行的这些活动,给我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精神向往。当我年过半百,回想自己前半生的经历,才发现,这些活动开创了我的精神家园,这些活动建构了我的精神根基,这些活动让我充满想象,充满希望,充满愉悦。所以我要说,精神生活虽然跟物质有一定的关系,但在童年,本质上是没有关系的。看太阳升起,看太阳落下,看月亮升起,看月亮高照,看雨水打到地面,听风穿过树梢,听鸟儿在树梢上鸣叫,看水滴滴下,看早晨的露珠,把墙刷白,把屋子收拾干净、整洁,一起坐在门前赏月,看阳光照在绿色的植物上,看一朵鲜花盛开,跟孩子踩在松软的泥土里,跟孩子玩弹珠、下跳棋、倾心对答……这些都是精神生活,这些都可以让我们的孩子在童年的时候,拥有非常好的精神的滋养。

所以我要说,精神不分贵贱,精神不分高低,精神是每个人心灵深处的声音——是爱、是审美、是发现、是神奇、是每一个神话故事……如果我能够这样跟孩子一起生活,我们的生活就会超越那些生活中的艰难、贫困、琐碎、世俗,让生活变得更有希望。

对生命的敬畏不在书里,不在仪式里,恰恰在生活里

可以想象一个家庭有五六口人,全都是在最原始的状态下生活,没有现在的电,没有现在的煤气,没有现在的任何一种机械的工具,完全是靠手工来作业的一个家庭,那是有多么多的活儿要做?但是当这些活儿被赋予意义的时候,它就变得如此的不同。

小时候母亲总是告诉我,勉爷爷(一个农民)每一次要播种的时候,都要沐浴、更衣,然后再去播种的。这样播出来的种子播到地里,这一年的长势总能非常的好。说的时候母亲总是一副崇拜和神往的样子,然后还不忘加一句“那些没有沐浴、更衣、祈祷的人,种出来的胡萝卜总是很小,很不成样子”。

母亲还总有一些要求,要饭的来了无论给什么,都会说“用右手给,用右手递,这样亡人才能接到你的施舍”。我们不能说这是一种迷信,或者是一种仪式,或者是一种偏见,但是我们知道这其中蕴含着对生命的敬畏,这种敬畏没有表现在书上,没有表现在某种仪式上,而恰恰表现在了生活里。

有一种凄凉不是因为没钱,而是没了精神

生命中最怕的是一种潦倒、凄惨的生活,这种生活跟金钱没有关系,这种潦倒和凄惨来自一种家庭的氛围,来自生活陷落在生存中——琐事就是琐事,所有的生活琐事,都变成一种倦怠的情绪,变成一种劳苦,生命因为这个变得潦倒而凄惨。所以当你到有的家庭去,有一种凄凉和潦倒的感觉,那不是真正的没钱而产生的潦倒,而是过日子的人,过生活的人,没有了精神才产生的凄凉感。这是有精神和没精神的巨大的差异。有时候看电视,上面有的贫苦家庭,看上去有一种很深的贫苦感,是因为屋里的混乱、脏乱,没有收拾整洁所透出的感觉,这种感觉让生活无望。

过去许多人家所经历的生活也很贫困,但是她们依旧生活得那样的整洁、干净、有序,这就是人的精神的差异。精神就像一个支柱,让生活变得有希望,让生活变得可以进行下去,让生活变得安宁,变成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生活。这个差异是巨大的,这个差异也是一个根本。

让生活变得有滋有味,不会变成无止尽的劳苦,不会绝望,这就是精神最朴实的意义。就像大爷爷敲煤,敲煤本来是一件琐碎的家务,但是一旦认真起来,一旦把它做得尽善尽美,这个就变成一种有序的劳作,变成一种专注而有意识的工作。

当我们能把这样的事情变成有意识的工作时,这样工作的人就会培养出一种工作品质,在这个工作里就放进了人类的心灵、人类的精神,工作就变成了一种半精神性的活动,生活就变得格外不同。所以对于孩子来说,擦桌子、扫地,做什么都可以是一种工作。我们应该回归到生活中,带着意识,有序地去投入生活,每个人都会因此变得安宁起来,孩子也是这样。这就是我们和孩子共同的精神源泉,也是作为一个凡人的生活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