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淮南子》中偶载画论,认为“画者谨毛而失貌”。此语虽精辟,然不应视为“放之四海而皆准”之绘画通理。一如王世襄批注,原文只是引绘事作喻,其主旨在说明“天下无固定之方法,处处必求适应环境,相机行事”。而文章联系数种美术史实证及美术现象之论述,亦只为说明:“谨毛”固容易“失貌”,但“谨毛”也能够不“失貌”,细节与整体乃可以相互依存、完美成就。只要心中存“整体观念”,便可以在画细枝末节时做到胸有成竹。正是画无常法也。是故,“画者谨毛而失貌”之画论亦并非定论、常论,尤须读者自鉴与制宜。

【关键词】 “谨毛而失貌” 细节 整体 绘画

西汉刘安所著《淮南子》书中有涉画论者,曰:“寻常之外,画者谨毛而失貌,射者仪小而遗大。”[1]彼时中国尚无真正之画论,一些画学上之知识、知见,乃散录于子书中,且往往以比喻或寓言之形式存焉。即如此处所述之“谨毛而失貌”者,亦是一种比喻,原本是“意谓天下无固定之方法,处处必求适应环境,相机行事”[2]因为,绘画若耽于微毛就会危及全貌之把握,射箭却应当专注小目标而忽视大目标。可见同样是处理细节与整体之关系,行当不同,方法竟可大异。“二法极端相反,正可以之适应迥不相同之境遇。”[3]

也许正应了“无心插柳柳成阴”这句俗语,刘安以画作喻,却无意间道出了绘画艺术中之重要逻辑。但凡有习画(尤习西画)经验者,无不被反复告之:观察全局、莫陷局部,先画整体、次绘细节,抓住大形、再抠末节……类似训诫不过“谨毛而失貌”之演绎,大同小异、一脉相承尔。可见吾国两千年前之画论,犹适用于当代美术教学也。

刘海粟亦曾解释此语,以为“屑屑于细部,便伤了全体。这种伤及全体的细部,是无价值的,应该舍之而不顾。画家的立眼,在于全体。全体的统一,才有作品的生命”。[4]这种说法还是比较中肯、妥当的。然而刘先生恐忘了一事,即画家亦是人,各种各样之人,人便有天性、情趣、认识之不同,亦有理想、志趣、审美之好恶,岂能一概而论?一概将画家的立眼限制在全体?诚然,全体的统一确是作品的生命,确是学画之捷径。然而,如果过分关照整体,亦未免失之草率与囫囵,仿佛隔靴搔痒,终不能深入而贴切。其实,只要稍加回顾艺术史,尤观现当代艺术上之一些新成就,就能获悉:“谨毛”而不“失貌”,关照细节而又不失却整体之绘画杰作,真可谓是鳞次栉比、比比皆是。

即如“超级写实主义”(或称“照相写实主义”)绘画,无论繁杂凌乱如都市街景,还是单纯空洞如证件相片,画中所有物象之细节皆可处理得精微细致、各得其所,真实到无以复加,真切到直逼实体。且不论是“寻常之外”还是“之内”,即在任何角度、任意距离下去观察整体,都仍旧显得恰切得当、浑似本来。诚“谨毛”与“得貌”之尽善结合也。

又如近年国内素描界“红人”王华祥标举之“将错就错”画论,则更是在推销由局部而整体之绘画方法。他先以美术史援引出局部画法之源流,“局部完成的方法与整体推进的方法一样有着悠久的传统,甚至前者比后者更为久远……最有说服力的当属有据可查的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如凡·爱克的油画步骤,丢勒的素描,米开朗基罗的壁画等等。史前艺术、民间艺术、中国古代艺术等等,都可以印证此种方法的存在。”[5]后以哲学理论与生活经验引证出局部画法之凭借,“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认为,人对事物的认识是有规律的,这就是从感性到理性,由个别到一般,由局部到整体,由表面到本质……譬如妇女在织毛衣的时候,是一针一针、一环一环挨着织的,‘整体’的形象已经前置于‘方法’,她要做的就是认真编好每一环;建筑工人在垒墙的时候,是一块一块地砌砖,房屋的形象也已经先期存在了。他所做的就是认真砌好每一块砖。”[6]可见,在绘画造型中细节与整体乃完全能够和谐并存、相互统一也。只要具备一种“整体观念”,即使由局部起始,从微毛画起,一样可以不失对物象全局、全貌之把握,即“谨毛”而又不“失貌”。

其实,窃以为绘画之至境乃是无常法之境界。所谓无常法者,即自由自在、从心所欲之精神,得心应手、无拘无束之画法。比如一些画家往往始自眉眼、草木间起笔,虽不按先取大貌、次求微毛之“常法”为之,然胸中早存全局(王华祥谓之“整体观念”),下手乃有分寸,笔由心生、形随意至,常须臾间能得佳作。且以此法所得之绘画,往往不拘泥于准确,而能得意于生动。不求形似、乃能神似;不求毕肖、乃能肖意。盖绘细节时,能兼顾整体,描细部时,能预想大局,心中有数、成竹在胸也已!是以能“谨毛”而亦不“失貌”而。或者,吾国传统绘画推尚之“不似而似”逸气,即是由此种无常法境界而得焉?也未可知。此外,西方现代艺术以降,各种“主义”、“流派”争奇斗艳、标新立异,更是将细节与整体之关系重新诠释,且为了达到一些特殊效果,往往专意由细节着眼、从细部着手去绘制作品。毕加索之立体派画作,若不关照各种局部视觉,解构、重组各种视觉碎片,又谈何再造物象之“立体”感受与深层精神!吾观斯宾塞与弗洛伊德之未竟画作,常见着色处精致得当、几近完成,未着色处则犹似白布,只线描稿耳。

所谓画无常法,画论又何尝不是呢?

参考文献:

[1]顾迁.淮南子[M].北京:中华书局,2009.

[2][3]王世襄.中国画论研究[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4]刘海粟.中国绘画上的六法论[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57.

[5][6]王华祥.王华祥说素描[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